天落仑
彭志辉/文 龚向阳/摄影
一早朝霞滟滟,驿心欢喜。九点,约了好摄去城南车站搭班车,在城坪下车,取右首冲里去玩。
冲口,问名叫灯芯冲,里把路长,很短,有点失望。初不知道哪两字,问明后,想大约是说冲象灯芯一样直短,无分叉吧。
冲尾左首山腰一户人家,小黄狗叫得喉咙都嘶了。这小畜生,我们还隔得老远就叫。屋主站在地坪,告我们直行上去有一坍塌土屋,再过去是常汉。
草叶上的露水,晶莹玉白象水银,一忽儿把裤管鞋子打湿。上去,果然一坍塌土屋。屋前一小巧池塘。初始漫不经心,看到两株柚子树, 树下落满淡黄柚子,树上绿叶掩映,挂满橙黄柚子。捡起一颗,水分饱满,富有弹性,显明刚落不久。仰头看中一颗最大的,抬手把手中的抛上,应声而落。高兴地捡起,象捡个元宝。
把玩间,好摄在旁惊唤“两株大菊花树”。成人臂膊粗细,绿叶肥厚,生机烂漫,刚过花期,应是白菊花树。细检看,小池边居然有石榴树两棵,花椒树两棵, 柚子树两棵,菊花树两棵,桃李树各一棵,杨梅两棵:屋主是个雅人。
地坪砖砾间长着两株葳蕤的枸杞子,纷披枝叶间,缀满红宝石般枸杞子,摘一粒,蜜甜如饴。试着小心用力把它拨出来。根深入伸展,想还才出来,难得携带,就放弃了。
悬想池边花果花期寂寞地妍媸在废墟前,怜惜。 正嗟呀,闻人话语声,“是放夹子的”。抬头看,一对半百夫妻。老妻掮了大捆竹尾巴,老夫掮了大捆硬木把。好摄说,上次有人说我俩是贩猪的,这次有人说是放夹子的,客串角色多呀。
我们打问这里是哪里。夫妇歇了肩热情介绍,是永丰镇五四村石湾组,翻岭上去,是新安组,又叫天落仑,有三五十亩良田,四五户人家,原来还有一处庵堂。
我们生了兴致,不去常汉,按他们指引,翻山逾岭寻去。狭窄山径被两旁灌木遮掩,有些地方,得躬腰抱头一路钻过去。殷勤的荆棘不时掇扯我们衣裤。
几次不见了路,得慢慢分开密簇灌木 ,象老练的猎人析判是不是路。路旁常见大木朽坏不倒,粗大干茎上密簇环生着木耳,偶尔还可见雁鹅菌,肥厚色黄如鹅肝。
幽深山径边,不时看到栀子花树结满鹅黄黄栀子。一棵罕见的大栀子花树生在右手道堪上,结满百数颗黄栀子,照眼明晃,让人迈不开脚。顺手摘了几棵,回去给女儿作画画颜料涂。女儿最不欢喜上色。嫌费手脚,又每次弄得脏兮兮的。小时候我们画画没什么上色, 黄栀子是最好的颜料,绿色又干净。
鸡桃子蓬蓬簇簇,经霜后,黄里透红,泛出一种成熟的润泽宝光,想摘几捧回去浸酒,毛刺森瘆,没带手套,不敢孟浪。
听到岭下狗的咆吠了。加快脚步,听得有人在下面高声问“做嘛子的?”我大声笑答“放夹子的。”
入眼数十亩良田,几户人家,一处大水塘,知道到了天落仑。一对老夫妻站在屋坪翘首看我们,两只狗在他们脚边踊跃嚣叫,觅食的鸡群被吓得飞窜。
我们走过去和老人闲嗑。男老人耳背口讷。女老人健壮健谈。她笑着大声说“还以为是偷树的嘞。不象放夹子的。放夹子的最讨厌,把我屋里的猫夹断一只后脚,成了三脚猫。”
看我手里拿着的紫薇苗子——山道上好摄拨的,他肯定是紫薇——她高声说“这是邓亲家母树,有次颈壳痛,夜里做个梦,梦见一个老倌子对我说,撸把邓亲家母树上的仔,加七个鸡桃子,三个鸡蛋,沌汤吃,吃了颈壳果然不痛了。”我看着好摄笑。
老人屋坪前,几棵红心柚子树,周匝落满一地,有些滚到下面水田沤泡着。男老人指着我手里拿的柚子,就是在坍塌土屋前池畔打下的那颗最大柚子,笑着说,这个不好吃,要吃,我们的是红心柚子,等下多打些回去吃。
女老人说,这个大屋场里只有他们两个老倌老婆了,原先有五户,三十多口人,都迁到仑下面大马路去了,他们儿子也在大马路边建了房子,要他们下去,他们舍不得老屋。
女老人喟叹,以前她每年这个时候摊晒红薯片,散学回家的细伢子围满晒蕈,一阵伙就吃光了。现在人都出去了,红薯片晒了也没人吃了,早懒得晒了。
好摄轻叹,以前的乡村风情再也看不到了。女老人应声说,乡村风情是都看不到了。好摄侧目老人,轻声对我说,怕至少读了初中。
我们和老人订了餐,各处逛看。男老人相跟去。来到一处老屋,柴扉用一块小竹片扣合。老人说这仑里原来只有这一处屋,是肖姓地主家的庄屋。他们是常汉李,迁来做佃户作田。解放后,他们兄弟四个住不下,就分出来三户。这仑里除了他们李家,还有一户肖姓。
老庄屋台堪下有一小小果园,竹篱笆已破败,围着两棵柚子树,五棵桔子树,绿叶黄果,寂寞地自生自落。摘了枚桔子,甘甜异常,有子。
其他错落几户人家,有的干脆大门都没掩,进去看,一应家俱齐齐,好象主人就在屋前菜圃屋后山坡侍弄庄稼打柴伐木,其实搬出去好久了。屋阶、堂屋,那些久睽的烘火小手炉、竹筒水勺、孔明水车、粗陶水缸,落满尘土。
屋坪屋后栽满桔柚、板栗、杨梅、棕叶、枇杷、桃李。杨梅茎干粗大,枝繁叶茂;板栗虬干冠盖,枝条疏朗;棕叶页阔绿肥,摇曳风中。向阳坡上,一丛尺许高杉苗刚抽新条,俨然新春物象。一伙鸭子在一处小小泥水塘呷呷叉食,给空旷的仑里增添几点生气。鸟雀在屋前屋后的灌木篁丛鸣啼雀跃,大多不知名,羽毛绚丽。
老人带我们去看庵堂遗址。是一处台地。种满辣椒树、黄芽白菜、香菜、大白水萝卜、绿缨朱嘴红萝卜、碧绿蒜苗。一蓬娥眉豆,生机郁勃,花实累累,似乎正当节令。老人用脚分开蔬菜,指点我们看庵堂残基。又指点台堪上大片微微起伏隆起的芳草地,说下面埋了好多尼姑和尚,还有一个湘乡王姓绅士,永丰一个肖姓地主。
老人说这里原来一处好庵堂,常汉、金田、城坪三处地方的人都来烧香,香火旺盛。这里的田有半数曾是庵堂庙产。和尚也卖田。解放前就卖得差不多了。大炼钢铁时,庵里的两口巨钟被卸下,就用庵前的数人合抱不拢大树伐倒炼了铁。文革时,庵里残存的菩萨也被“破四旧”了,庵也被扒了,土砖敲碎担到田里做了土肥,斋公斋婆都还了家,公共食堂时一个斋婆还来捡过茶子。
庵址左下首一处板栗山,其中三株两人合抱大小大板栗树,叶子落光,疏枝举天,踩上去沙沙清响,云罅中一抹金阳直照下来,漫坡黄叶镀成金叶,轻松可翻捡到铜蛋似的大板栗,不坏不润,清甜如初下。
板栗山上首一口大山塘。两壁山坡漫生黄红灌木乔木,水山明灭互映,如在颜色堂皇水彩画中。
循了水塘一迳走去,经过三、四里幽绝山谷,几处小水塘、一处杨柳小水库,水波都一派娥黄明媚,如九寨沟大小海子。谷中转湾处一百年老板栗树,枝干舒展若榕树,状貌清奇拙古。过了水库,常汉近在一箭之外了。明天逢场。两位老人的日常用品就是常汉场上采买。
折回老人家。女主人用剖开的干竹片为我们炊饭。我们见灶旁柴窠空虚,问为何不多积些柴。老人说,水缸坞要满,柴火屋要空。原先凶巴巴的狗老镶到我们身边摇尾巴。老人说,它常在火塘边烤火。
吃完饭。老人和我们说起日本鬼子曾取道这里去衡阳,把老庄屋的门板都拆去在他们家屋后山岭修工事,日本鬼子在岭上放枪,打到城坪去了,他父亲被日本人掳去,到祁阳才趁隙逃回。上次到杏子铺天乇仑时,日本鬼子掳抢到那里,这次到天落仑,日本鬼子也掳抢到这里,这么偏僻地方都掳抢到了,繁华膏梁地方更不用说了,让人扼腕。
向老人讨了锄头挖了株杜仲苗,别了老人取鹿心坳方向返家。左首是大自然调色板样的绚丽山野,右首是薜荔蔽日、潜流呜咽的峡谷,幽胜天乇仑麻蝈石峡谷。一忽到了五四桥,桥下碧波清漾,各色水禽在堤岸灌木下、河央沙渚中,悠然戏水觅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