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山河
罗明珠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身边的同龄人纷纷南下，将外面的世界描绘成人间天堂，她心动了。她是个聪慧坚韧的女人，她愿意接受和尝试新的事物，但是外省多遥远啊，车辆颠簸，空间封闭，时间漫长，光是这几点就足以让晕车的她望而却步，再回头看看嗷嗷待哺的孩子，她沉默了。
枯坐一夜，那晚月色特别好，整个山村笼罩在祥和宁静的月光中，黎明来临的时候，她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做生意，做包子生意。
这可怎么行得通！这是一个小山村，临近大山水库，闭塞落后，出了外出的人，其他基本是围着一亩三分田，根本就是个现代经济之风还没能刮透的地方。听到她笃定的说法后，没有几个赞同的，都是摇头。
可她丈夫支持她。怕什么，卖不出去大不了自己吃了！
说做就做，拜托在外省的弟弟指导技术、购买原料、反复试验，我不知道当他们第一天开张做生意的之前到底是经过了多少次的试验，我更不知道那些漫漫长夜的煎熬之后得到的是失败品的时候，这对年轻的夫妻是怎样的表情。我只知道，她说：“第一次挑着担子出去卖，还真的有点怕，十里八乡的没人做过这生意，会有人买吗。我心里也担心，所以在开张的前一天，我还偷偷去找了我们生产队里的几个人，请他们一定尝一尝。”她笑，“他们真好，一口答应，说只要我去，一定支持。”
就这样，她开始了年复一年的包子生意，慢慢地打开市场，渐渐地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她是我的母亲。
自我懂事起，生活中始终摇晃着那一柄扁担，一头挑着炉子，烧着蒸笼，里面是白白胖胖的包子，一头挑着篾箩，里面也装满了包子。一笼卖完，就重新蒸上一笼。
读书时候的我，常常挑灯夜读，可吹灭三更读书灯，厅堂的灯还是亮着。为了发好面，父母得半夜揉好面，冬天还得用棉袄捂着保温，烧好水，热好锅，等做完一切准备工作，月悬中空，万籁俱寂。当月亮百无聊赖地西斜，将坠未坠的时候，他们又起床了，一个分面团，一个揉成包子，再烧火，蒸锅，出锅，装箩……我不解，问他们为何不提前把包子蒸好，早上只要挑出去，蒸热不是一样吗？
当时母亲停下了手里的活，随手递了个刚出锅的包子给我：“那样确实省事，我们也不要这么辛苦。但是新出锅的和早做好的口感不一样，大部分人也许尝不出区别，但我们要对得起他们的信任。”她不会说大道理，我当时也似懂非懂，但是现在当我在外面买了包子吃，就能清楚地知道，当时母亲所说的，其实就是一个朴实的道理，“工匠精神”。
自然她这个小户生意不能算“工匠”，但是细微之处所见，何尝不是呢？
白天走村串乡去卖包子，临近乡的小路都有她的足迹，她用脚步丈量着岁月的长度，下午回到家的时候，担子一卸下，她就跌在凉床上，得歇半个钟头，嘴里说着，不做了不做了，可半夜又自动爬起来了。附近的石灰矿常晚上加班，白天就定好，半夜十二点或者一两点送些包子过去，填填工人空着的肚子。父母便从下午开始忙碌，半夜一蒸好就送过去。父亲也做工，有时候晚上没空，就由我给母亲作伴，抓着手电筒，“送外卖”。
那种装着两节电池的手电筒光芒昏黄，挨着村庄的大山黑黢黢的，山风透凉，我攥着母亲的小拇指，亦步亦趋。母亲为了给胆怯的我增加胆量，又也许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容易吐露心声，她当时总说，“其实呢，我真想把生意做大一点，不是现在这样挑着扁担到处走，要是路修好一点，大家生活再好一点……”后面的话吹散在夜风里，她每次也都是只说到这里，后面的话到底是什么呢？她没有说，或许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才是“生活好”的标准吧，我依偎着她温暖的手掌，看到月从云朵里移出来，光芒满身。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父母都老了，这生意也就停下来了。如今他们待在省会，繁华闹市中，我快要淡忘那些年的月色了。
就在今年一天的晚上，我陪母亲散步，她停下来，买了几个包子，说是明早上做早餐。拎着包子，她突然说：“你知道吗，刚才那个店，是长沙有名的德园包子铺。那时候，我的包子也做得很好。”我点头。她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一直很想回去，再做包子生意。”
她带着颇为怀想的神色，又说：“双峰现在发展得那么好，路也修得宽，我们队上都修起四通八达的水泥路了，现在家家户户生活又好……”她絮絮叨叨，我听得认真。
眼前又浮现出了当年的那些夜深月色，我没想到母亲心中一直保存着当时那些看似不经意说出来的期许，我明白了，其实那是她对生活的热爱和向往，是她的诗和梦，始终保存心中，从未忘记过。
我也终究知晓，母亲从前为什么没有把话说完，什么是“生活好”的标准？在她心中，人生而奋斗，在奋斗中体验到的就是幸福感，她希望在奋斗中开拓一个更深广的生活，如今她等到了，这种新的生活在九十多万双峰人民的奋斗中到来了。
我的母亲是一个多么平凡的人啊，年过半百，前二十年面朝黄土，后三十年囿于家庭，可她又是一个多么值得我骄傲的人啊，她敢于拥有梦想，勇于追逐梦想，至今不改其志，不忘初心，如同那一轮月亮，盈亏有时，内质同一。这是我的母亲，又有着多少中国人的影子。每一粒微尘都是广阔山河的一部分，我的母亲，像我母亲这样的人，你、我、他，是浩瀚中国的最平凡的一份子，可也将理想信念内化于心，外化于心，也是时代前列的奋进者、开拓者和奉献者，也是新时代的见证者、开创者和建设者！
于是我回答说：“好啊，回双峰之后，我帮你，试试看。”
单位：双峰一中
